西游正读丨详说车迟国三法师之死：并非崇佛抑道，而是道教内斗

读《西游记》过程中，为车迟国虎力大仙、鹿力大仙、羊力大仙三位法师喊冤的不少，要说这三位法师学的是正宗的道门法术，并非歪门邪道，也帮助原来多年干旱的车迟国弄得挺风调雨顺的，除了打压、驱使、苛待那些佛寺的和尚，倒也没什么恶，实在罪不至死。

车迟国的故事在小说中占了从第四十四至四十六回的三个章回，在西游的故事线中可以说是着墨较多的了，过程来说主要是孙悟空师兄弟从三清殿开始到殿上比斗，一路戏耍三法师。而三法师除了拦着国王不给唐僧的通关文牒盖章以外，基本上也没有对唐僧师徒有太多威胁。整个故事单论情节而言却并不复杂，但是语言很是诙谐有趣，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过，小说之所以在这个故事花费如此多笔墨，其用意并非很多人表面解读的所谓借此崇佛抑道，而是道教内部全真派内丹学对正一教符箓派的编排。

我们知道，西游记成书于明代，书中大量地使用了很多道教内丹学的概念和理论。而道教发展到了明代，其内部主要就是正一教符箓派和全真教内丹学两派之争了。正一教以龙虎山为代表，侧重于通过符箓斋醮、降神驱魔等仪式来求仙，在民间和皇家中很有影响。而内丹学则注重通过内在修炼来达到圆满，而更受文人士大夫的喜欢。修内丹学的文人们，看不上符箓派那一套，认为是外道，再加上嘉靖皇帝崇信正一教而荒废朝政等缘故，更加剧了文人们对正一教的不满。所以他们经常喜欢写小说编排正一教，比如封神演义小说中崇阐教贬截教，其实便是在推崇全真内丹学而贬低正一符箓派的。

车迟国故事从小说第四十四回《法身元运逢车力 心正妖邪度脊关》开始，讲这师徒西行路上，正在欣赏春光美景，忽然听到好似千万人的呐喊声，唐僧就派悟空前去打探。悟空先是来到空中，“睁眼观看，远见一座城池。又近觑，倒也祥光隐隐，不见甚么凶气纷纷”,此处便是先打下基调，这车迟国三法师并不能当成妖怪来看，小说自始至终也确实都是以“大仙”称呼，没有把这虎、鹿、羊视为山精妖怪。

等到悟空靠近后，发现是一群和尚正被两个道士驱赶着，在边喊着“大力菩萨”的号子边拉车，唐僧就是被这喊声惊动的。可这车怎么也拉不上去，因为“一道夹脊小路，两座大关，关下之路都是直立壁陡之崖，那车儿怎么拽得上去？”我们读得细心点的话，会发现这句话恰恰呼应了标题的“法身元运逢车力 心正妖邪度脊关”。这个其实就是读懂车迟国故事背后内丹学隐喻的一个眼。

在内丹学中有一个河车运转的理论，简而言之就是通过导引、练气等修行方式，把人的“精”从会阴部运转经由脊柱上行炼“气”，最后到泥丸宫（大脑）化“神”。这个过程肾发挥了很重要的作用，肾的左右部分就犹如两个车轮，拉着真气之车在水府中行走，这每一个过程所需的功力也各不相同，在会阴部行走时所需功力最小，叫第一河车，以羊力为譬喻。在脊柱行走所需功力次之，叫第二河车，以鹿力譬喻。突破脊柱进入泥丸宫所需功力最大，叫第三河车，以虎力譬喻。这便是虎力、鹿力、羊力三大仙的内丹学隐喻，而车迟国则是河车迟滞之意。领会了这层意思，再来读后面的情节会更有趣。

悟空此时想起，“我曾听得人言，西方路上，有个敬道灭僧之处，断乎此间是也。”可是他第一念头并没有要解救这群和尚的意思，而是想到就这样回去报告给唐僧的话，不清不楚的，这才变成一个道士模样去打听个清楚。也就是说，悟空此刻并没有因为保唐僧西天取经就有所谓的崇佛抑道立场，更没有谁弱势我就一定帮谁的滥好人心态。而是在听那两个小道士打听清楚了情况缘由后，可能是觉得为了一场祈雨不成就这样苛虐僧人实在没道理，所以才用僧人中有自己亲戚这样的借口来救人。我们如果对比前面打白骨精时的那种急躁，会感觉此时的悟空在处事方面真的是成熟太多了。

而后，悟空又来找和尚们探听虚实。从这段开始，整个情节主要通过写悟空玩心未泯、调皮任性的一面，来让故事逗趣好看。他先是嘲笑和尚们“笑你这些和尚全不长俊！父母生下你来，皆因命犯华盖 ，妨爷克娘，或是不招姊妹，才把你舍断了出家；你怎的不遵三宝，不敬佛法，不去看经拜忏，却怎么与道士佣工，作奴婢使唤？”看来这悟空也并无崇佛之意啊。可是等到和尚们说，每天夜里都有六丁六甲、护教伽蓝来护着他们，并告诉他有一个大唐取经和尚的大徒弟会来解救他们。在小说中，唐僧取经不仅仅是带几个徒弟，上面还安排了这六丁六甲、护教伽蓝长期跟随在周围保护着。如果要过度解读一点，也可以认为这是他们受命给孙悟空派任务了，于是悟空便开始名正言顺地对付起这三法师了。

而后呢，悟空又逗弄两小道士，说和尚里有五百个他的亲戚，“一百个是我左邻，一百个是我右舍，一百个是我父党，一百个是我母党，一百个是我交契”，这样插科打诨令人捧腹的文字在整部西游记中很多，可读起来又毫无违和感，这便是西游记作为中国古典小说代表作的魅力。

等到孙悟空打杀了两个小道士，就开始了一系列对三位大仙的各种戏弄和降维打击了。如前所言，这种戏弄也可以解读为全真教对正一教的各种恶趣味般的编排。

首先，是悟空和八戒、沙僧扮三清时，却把三清的神像给搬到了“五谷轮回之所”。过程中，悟空还不忘嘲笑“都要变得这般模样，才吃得安稳哩”，这话其实就是在嘲笑正一教擅于装神弄鬼来取得供奉。

其后，是骗虎力、鹿力、羊力三大仙喝下了三人的尿，这种编排意味就更明显了。

到了比斗求雨阶段，虎力大仙费了老大劲按照正规渠道求来的雨，却被孙悟空到天上打了两声招呼就给打没了。这其实也可以看作是在嘲讽正一教的所谓祈禳法术。

最后，第四十六回中，比坐禅、猜物，还有悟空和虎力比砍头、和鹿力比挖心、和羊力比下油锅的故事，所用标题为“ 外道弄强欺正法 心猿显圣灭诸邪”。外道一词，在佛教中是指正法以外的其他思想，用在这里其寓意也很明白，就是说正一教这些追求外力的法术，其实就是邪门歪道。

因此，车迟国三法师之死的要点并非在于他们冤不冤枉，而在于用此故事来编排正一教。

不过对我们普通读者来说，也可以不去管那些玄奥的内丹学理论以及道教全真教和正一教之间的陈年旧账，但从西游记一以贯之的心性修持角度来看这个故事，其实也是在讲一番修行究竟应该向内求还是向外求的道理。